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28)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一人手提白刃,怒吼道:“朕便是朱聿键,谁敢造次!”这自然不是隆武帝,而是参将周之藩。他不由分说,挥刀朝清兵砍去,身中数箭也未退缩。显然,他在掩护隆武帝逃跑。清军自然不会愚蠢到将这莽汉认作隆武帝。隆武帝偕皇后曾氏躲进了汀州衙门,于八月二十八被清军虏获。

有一说法是,清军不敢擅自处置,于是决定将皇帝和皇后“护送”回福州。此时福州已失守,由清军统帅博洛坐镇。他是率另一路远征军从浙南入闽,直取福州的。隆武帝和皇后曾氏各乘一顶轿子,向东出发。这一路皆是险峻难走的山路。

清军行路疲乏,整顿歇息时,皇后曾氏突然从轿中一跃而出,纵身跳下不远处的悬崖,左右根本来不及阻拦。皇后曾氏当即殒命。

隆武帝孤身一人被押至福州,被处刑于市。

而据《台湾外纪》的说法,帝后二人是在汀州衙门中箭而亡的。这说法源于当时隆武帝的云锦衣卫陆昆亨。此人死里逃生,且活到了八十高龄,并把当日情形告诉了《台湾外纪》的作者江日昇。但正因陆昆亨是皇帝的心腹,故其言不可尽信。毕竟堂堂一国之君,顽抗到最后一刻身死,总好过在大庭广众下被公开处死。但凡是忠臣,难免会顾及君主的颜面。世人总会更同情悲情人物。

也有坊间传言,在福州受刑的隆武帝其实是替身,真身则已潜逃至海南岛,剃度出家。当然,这也是野史罢了。

福州隆武政权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第12章 南梦

“黄粱一梦,终有尽时……”郑芝龙在议事厅,面对召集而来的各路将领,感慨道。

隆武帝的死讯已传到安平城。郑芝龙所谓的“黄粱一梦”除了指隆武帝对复兴明室的期望落空,还有另一层深意——郑家挟天子以号令天下的野望就此破灭。对此哀叹,座下将领无人敢应。

郑芝龙虽是领袖,但下达重大决议之前,还是得获得各路将领的支持。他今日召集众人,便是要商讨降清一事。大家都隐约察觉到今日的气氛不同寻常。准确来说,郑家上下的这种氛围并非今日才有,而是自隆武帝入闽登基这一年来,徐徐改变的。莫非是因为突然从草莽匪类一跃而成朝廷大臣,让这伙海盗失去了本心?但只要看到郑芝龙,这种说法便可不攻自破。他本是一介边疆陪臣,如今竟能一朝拜将封侯,这确实令人雀跃;但他们所侍奉的不过是一个流亡的皇室,若无郑家相助,便毫无作为可言。故而在座的将领不可能因此失了理智,顶多也就是得意忘形些。那么这种古怪的忠君报国的氛围,究竟是何人带来的?

“是他……”郑芝龙脑海里浮现出郑成功的面庞。郑成功就坐在他转头可见的不远处。但他眼下不想和自己的儿子四目相对。郑芝龙见在座无人回应他的黄粱一梦,猜到至少有半数将领不愿降清。他还是头一回体验到此等离心离德的感觉。往常,他的一字一句在家族中都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就是郑氏一族唯一的王。

“看来,我郑家又多了一位王。”郑芝龙心想。

这位新王就是他的儿子郑成功。是其凭借自身品格,俘获了在座将领的心。郑芝龙在心中怒骂,这孽障何时开始处心积虑地拉拢我的部下的!但像他这样功利、理性的人,绝不会感情用事,在如此一触即发的诡异氛围之下,轻言“投降”之类的。

郑芝龙字斟句酌道:“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清军已势不可挡。”此言是客观事实,在座将领无可辩驳。但若再添上一句“不妨降清”,怕是要惹来众怒。“鸿逵在归途中偶遇陛下,乃是上天降大任于我郑家。我等听天命,尽人事,辅佐陛下登基,力图复兴明室。但苍天弄人,如今陛下不幸驾崩,今后的天命如何是好,还请诸位集思广益,不吝赐教。”

郑芝龙说话素来直接,今日却破天荒地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在座将领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认真侧耳倾听。郑成功心里十分明白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后,郑芝龙再度开口:“而今我郑家面前只剩两条去路——降清,抑或再择明君,誓死抗清。究竟何为我郑家之天命,芝龙昨夜辗转反侧,不得其解。”郑芝龙仰天长叹。

议事厅的门大开着,以便各地的消息能随时通传。郑芝龙话音刚落,一名信使匆忙闯入,语气慌乱:“报!惠安失守!”郑芝龙闻言,叹道:“诸位都听见了,清军现已兵临城下。惠安失守,不过一日之内,最迟不出两日,泉州必将沦陷。到那时,安平城岂能独善其身?容我郑家斟酌的时间不多了,应及早应对。芝龙拙见,既在二者之间难以抉择,何不二者并举?”郑芝龙言罢,再度环视众人。他只匆匆扫了儿子郑成功一眼,深知自己的心思已让儿子看透。

“那这‘二者并举’,究竟要怎样做?”郑鸿逵起身问道。此人满面虬髯,气性鲁莽,早对堂兄的拐弯抹角厌烦了。别看他一副贼匪模样,却是一名十足的好汉。

“问得好……”郑芝龙正要说明,郑成功忽然起身抢白道:“依父帅之意,若要二者并举,则必须将我郑家一分为二。”

“这只是权宜……”郑芝龙刚想解释,郑成功再次插话道:“此事关乎郑家生死存亡,手段不可拘于常理。但若要分家,成功必选择留下抗争!至于诸位将领的选择,只要不凭抓阄决定,一切都可。”

“原来是这般意思。那末将也选择留下,好男儿岂能投降?”郑鸿逵直言不讳道。

这死小子,倒让他抢先了一步!

郑成功凭借自身的人格魅力,在安平城的低层士卒里营造了一股忠君报国的氛围,郑芝龙对此格外看不上。这股氛围看似势不可挡,但只要有一根“针”,便能将其戳破。如郑成功所料,郑芝龙准备的“针”便是抓阄。

谁人不知这天下的形势?谁人不惜命?抓阄抽签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一个合情合理的投降说辞。此举一出,最起码会有三成人“被迫”降清。这帮人虽称不上理直气壮,但总归问心无愧。只要凿开一个缺口,郑芝龙敢断言,自愿投降者必然蜂拥而至。然而郑芝龙还没来得及亮出法宝,就被儿子挡了回去……

郑成功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的脸,逼问道:“不知父帅有何打算?”

“既然我儿坚持留守抵抗,那留给为父的便只有冒天下之骂名的降清一途。”郑成功立即应答道:“父帅切不可孤身赴福州,至少要有三百……不,五百名士卒随行,确保周全。还请父帅挑选信得过的人。”

郑成功用三百先行试探,见郑芝龙面色不善,立马改口加了两百。如此一来,在旁人眼里,五百倒成了最大限度。

气杀我也!郑芝龙在腹中怒吼。他处心积虑地设下一道道机关,循循善诱,意图一举戳破这虚假的勤王气氛,却没想到居然被儿子一一化解。

他本想带上起码五千兵马投清。据洪承畴的密信所言,北京清廷那边已经开出价码,愿给他福建、广州、广西三省。郑芝龙岂会天真到轻信敌寇之言。但郑家的水军的确厉害,而清军又不擅水战,以三省为代价,换郑家不战而降,清廷何乐而不为。倘若郑芝龙手里没了这支军队,清军根本不会开出这般优厚的条件。故而,郑芝龙在筹备投降的同时,还必须倾力壮大自己的实力。“得郑芝龙,便可平福建”,这是郑芝龙处心积虑想灌输给清廷的,也是他的筹码。然而,若他此次投降不能带去一些彰显实力的见面礼,只怕清廷会对自己的出价产生犹豫。

实际上,郑芝龙为了避战,早将主力部队调遣去了金门和厦门,如今只有为数不多的陆军驻守安平城。

这时,信使如同看准时机一般再次闯入,喊道:“报!清军已过万安桥,包围泉州!”安平距泉州只有一日之遥,若清军进入泉州,最快明日便能兵临安平城下了。“时不我待!还请父帅立刻挑选五百亲信,走水路赴福州!”郑成功似在下达军令。此言一出,诸位将领便知郑家已悄然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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