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在审讯室见面，张守信是宋佳明的小师弟秦景川亲手从摩托后座薅下来的。一群人到局里的时候正好是饭点，宋佳明嘴里馒头还没嚼干净，就被师父推到这群小混混跟前开审。

“哥，你会说英语吗？”

“啧！严肃点！姓名。”

“忘了。”

“姓名！啪！”宋佳明这辈子对两件事最不能容忍，第一件就是饭吃一半被打断，第二件就是在他面前装佯。他拍着桌子一瞪眼，张守信立马腿就软了。

“张……张守信”

“大点声儿！没吃饭是不是？”

“张守信！”张守信这一声大而没中气，末了又悄悄在后面补一句，“本来就没吃饭。”

“年龄。”

“十四。”

“在哪里工作？”

“打零工，到处打。”

“坐摩托不戴头盔，抢劫七块二，调戏街边妇女，欺负幼童，超速，辱骂警察……怎么就知道欺负弱势群体，见了厉害点的只会动嘴？啧，你还是男人吗？”宋佳明翻开着张守信的案底，忍不住骂了几句。

“弱势？谁才是弱势啊哥？”

“哥什么哥，叫警官。”

“哥，刚才不是你审的我，那个老警察上来就骂我不尊老爱幼。你不知道她，就那老婆娘有多能演！她带着孙子在菜市场买菜，我们骑车过去。我见那小孩儿在路边，怕后来的兄弟把他撞死，路过的时候就停了停，我把他一脚踹到他奶奶旁边。老婆娘要扶孙子，手里钱没拿稳，飞了几张，硬说是我偷的。逮到老子不让走，我在市场里当着她面脱光叫她搜，结果次奥……”

“嗯？”宋佳明看他要说脏话，眉头一拧，又把那个字逼视了回去。

“结果不知道哪个傻，傻……的，报警！”张守信绘声绘色，说得人间道理七成姓了张，三成也都进了人情可以理解宽恕的范围。宋佳明本来就是个爱笑的，面对这么一个活宝，腹肌都快憋出来了，脸上还要严肃。

“你说说啊哥，这是什么道理？好心还要被诬陷。”

“什么什么道理？好心也会办错事，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宋佳明清清嗓子，收敛了笑意，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成熟一点，“无论什么时候，做事前要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想想。你想，如果被踹倒的是你的好兄弟，你会不会生气？”

“好兄弟？那我直接笑死！哥，你是没见到那小孩儿摔得多好笑。”

“如果那是你的孩子，你一定笑不出来。”

“孩子？我连老子都没有，我才不想成别人老子呢。”

“好，就算你不想要孩子。那你有没有想过，菜市场到处是垃圾，要是你小时候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摔倒，不小心被垃圾里的玻璃碎片或钉子伤到。你的奶奶会不会心疼？会不会恨把你推倒的人？”

张守信本来想说自己不像城里的孩子娇气，谁知宋佳明口风一转，说到了他奶奶。他立刻就没了声音，红着眼眶低下了头。

“算了……你好好想想吧。我就在外面，想通了喊我。”

宋佳明关上审讯室的门出去，秦景川端着饭碗在门外吃得正香，看见师兄，他用筷头敲了敲放在窗台上的贴饭盒说：“你的，热过了。”

“谢了。嚯，算你有良心，又拿了两个馒头。”

“食堂阿姨给的。”

“那么好？下次我把饭票给你，你再帮我打一次，也按着这个量来。”

“吃你的吧，下午文件还没整理呢。”秦景川投桃报李的心思被看穿，尴尬地怼了一句扯开话题，“诶？我听说你要当爹了？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和你嫂子这么多年，还不该当爹吗？”

“恭喜恭喜啊！该该该！”秦景川笑着从宋佳明碗里夹了块肉，吃人嘴短，既然“嘴短”了，那不吃点别人的也说不过去。他朝审讯室的玻璃窗挑挑眉，扒了嘴饭问：“那小子这一年来可是常客，栽在我手里这都第三次了。油嘴滑舌，刚才把郭副气得够呛。”

老郭？

宋佳明想起刚刚张守信说的老警察就想笑。他比郭守阳小两个月，张守信倒好，叫自己哥，叫人家老警察。

“不过说来也可怜，才十四岁。和之前的飞车党不一样，这群小孩儿就是纯属叛逆。”秦景川摇摇头，叹气道：“他家里大人都联系不上，爹逃债，妈智力有问题掉井里淹死了。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活，年前爷爷也走了。诶……他也是读不进书，跟着村里大孩子出来打工。要我是他哥，非好好管着他。”

“行啦，你要是他哥，咱们也没机会对他七擒七放。”宋佳明敲敲碗边，拿自己手帕包了个馒头，伸伸懒腰打开审讯室的门，把馒头送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你倒是心细。”秦景川吃好了饭，擦着嘴说。

“可不是？我这么心细的，就盼着你嫂子给我生个姑娘。到时候，对姑娘肯定得好好疼，怎么细怎么照看。嘿，都说姑娘随爹，加上你嫂子长得也好看，那小囡都不知道多俏呢。你嫂子身体弱，我从来也没时间好好陪陪她，等她坐月子的时候我就跟局里告个七天假，申请我都写好了。”

秦景川瘪瘪嘴，“你就美吧。万一是个小子呢，你瞧瞧白队家那刚上一年级的混世魔王。嫂嫂多温柔和气的人啊，都气得拎鸡毛掸追着打。我就住他家楼上，嚯，七点到八点妈妈吼，八点以后爸爸打。前天晚上我听下面没声还奇怪，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就见那小子被关在家门外玩手，褂子上全是泥，老远就傻呵呵地叫我叔叔。我问他，尚名啊，吃饭了没有啊？是不是爸爸妈妈还没回家？”

宋佳明听到这里已经脸都快笑变形了，秦景川接着说：“那小子笑得没心没肺的，说他爸妈不要他了，不给他吃饭，问我要不要儿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诶哟！笑死我了！这便宜儿子……哈哈哈哈！那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带着他回家吃碗炒饭又教育了一下，好好给白队送回去呗。反正也不是一两次了，上次那小魔王还把小区里老前辈们种的菜全拔了，白队差点没……”

“宋哥！哥！我想通了！”

秦景川听见张守信的声音，与宋佳明对视，向审讯室偏偏头说道：“去吧，碗我给你洗了。”

“谢了啊，兄弟。今天下午来家里吃饭。”

“算了吧你。下午没什么事，搞完文件不如回家多陪陪嫂子，别还给她找事儿做。”

……

“你奶奶脑淤血的事你知道吗？”

宋佳明带着张守信坐在马路边吃麻辣烫，张守信听说这个消息后，才吃两口就开始哭。然而他实在是太饿了，嘴里塞满肉，两腮根本停不下来。宋佳明递给他的纸全被他放在一边，鼻子眼泪混着饭吃了一碗又一碗。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再吃就生病了。”宋佳明见这小子到后面把吃饭当成情绪宣泄，越劝阻吃得越多，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铁皮桌子上，声音吓得连旁桌的人掉了筷子，齐刷刷朝这边看来。

“哥……啊啊！啊啊啊啊！”张守信不知道什么毛病，放下饭碗就嚎啕大哭。

“哟，这是哥哥打弟弟？”

“怎么看也不像兄弟啊……吃饭吃饭，少管闲事。”

短暂的切切声后，各桌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宋佳明阴沉着脸，付了钱就要走。张守信见状，含着一大口饭就追上去。边追，嘴里还边叫唤：“哥！哥！你等等我！我听话了！真的听话了！”

十字路口，绿灯刚结束。宋佳明是人群里最后一个过路的人，张守信前脚才踩上斑马线，后一秒便是红灯。一辆大卡车经过，他眼睁睁瞧着宋佳明的身影消失在了卡车后。

“哥！宋警官！你等等！”

卡车过后，宋警官的背影还在远离，张守信本想闯红灯上去追，但才走两步又乖乖退回了人行道。昨天，宋佳明捡到了他。把他带到宾馆里洗干净，还买了套衣服送他。可是他不敢要，想起接二连三消失的伙伴，他怎么敢这样舒坦地活着？刚抓到的时候，被宋佳明和两个小警员看着。他走到路口，大脑一片空白，也注意不到红灯绿灯，虽然这东西对他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