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7)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豪饮暴食,不幸感染伤寒病,数日后一病不起。”阿兰从信使口中得知此噩耗时当场恸哭:“这不可能。这是骗人的!骗人的!”

阿兰成年后,每当有原父亲的下属,或自南而来之人提到颜思齐的临终模样,她总会选择逃避、否认。据这些人所言,颜首领在弥留之际哽咽道:“颜某和弟兄们出生入死已逾几载,本想和诸位共富贵,哪承想竟落得这半生不死的模样……怕是再不能和诸位共赴波涛,扬帆远航了……”他说完这句便断了气,至死都没有指定接班人。众人只能盼望死去的颜思齐能显灵,将接班人选告知他们。

关于接班人选拔,坊间传闻有两种说法:其一,众人将颜思齐生前爱用的宝剑插在米山上,候选者逐一上前祭拜,若宝剑微动,则是颜思齐在天之灵的肯定。这是杨天生出的主意。结果很明显:郑芝龙上前祭拜时,宝剑动了。其二,候选者纷纷焚香祭天,每人将瓷碗掷于坚石之上;若瓷碗无损,则是颜思齐显灵。结果自然是只有郑芝龙几度尝试摔碗不碎。陈衷纪不信邪,喊道:“颜老大,你若是在天有灵,要让郑芝龙接班,便让兄弟这碗也摔不碎!”言罢,他用尽全力把碗一摔,恨不得将其摔为齑粉。只闻“砰”的一声,瓷碗完好无损。杨天生高声道:“这是上苍之意,更是首领之命,毋庸置疑,择吉日推戴芝龙登首领之位!”这两种说法无一例外都是依赖鬼神断定,年仅二十一岁的郑芝龙接班。

听完这两段匪夷所思的传说,阿兰冷静道:“听了这些,你说这郑芝龙是否可疑?谁不觊觎‘日本甲螺’的遗产呢?或许有人会为他辩解,当年不过二十出头,但谁又能保证他背后不是另有主谋。倘若父亲真是逝于病榻之上,怎会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只有一种解答:爹的死有蹊跷。换言之,他是被谋害的!”

痛失至亲的这十多年来,阿兰在心里把上述这番话重复了千万次,将杀父仇人手刃了千万次。现如今,被教友出卖,害得阿兰无家可归,时隔多年替父报仇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

“统太郎,你和福松自幼交好,南安郑家必定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福松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又是家中长子;他要收留你,不会有人反对。

“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怎样离开这是非之地。你且回我那宅院,时刻小心奉行的眼线。明日一早,拿黑布裹上我的月琴,去袋町找一家叫作五岛屋的当铺。若不出意外,阿仙会在那儿等你……阿仙就是前些日来找我的那姑娘,接下来就交由她去办。”

说来奇怪,阿兰分明是临时决定带上统太郎同行,说起计划来却有板有眼,仿佛早有准备。

“明早什么时候?”统太郎问道。

“大概巳时前后……对了,你那吉井大哥能看破我切支丹的身份,绝非寻常的郎中。明日把他也带过去。能否劝得动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又无别处可去。我相邀,他不会拒绝的……问题是,你打算怎样安置他?”

“待我找人商议后再做打算。”

“好,明日巳时,我会准时。”

“事不宜迟,你回去吧。我再看会儿风景,别再回头来找我了。”阿兰言罢,背过身去。统太郎不敢多逗留,若再磨蹭,免不了要遭阿兰责骂。

他赶回阿兰的宅子;上楼,拉开房门,只见吉井多闻呈大字仰躺在榻榻米之上,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房梁。“我猜一猜……你打算随阿兰老板娘逃出日本,对不对?”吉井突然说道。

“你……”统太郎彻底服气了。正如阿兰所言,吉井绝非泛泛之辈,现在距他下决心离开日本不到半个时辰,吉井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吉井浑然不顾目瞪口呆的统太郎,继续道:“巧得很,我也受够了这破地方……能捎我一同上路吗?”

“怎么说?”统太郎好奇道。

“我是对长崎失望透顶了,都说这儿有像样的兰医,哼,竟是些欺世盗名之辈!我前阵子倒是听说,福建的郑一官从台湾请来了荷兰的名医给母亲治病。仔细想想,台湾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地盘,长崎只能算他们的租赁地。去哪里找像样的兰医?哈哈,说到底,还是我腻了这一亩三分地,想出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吉井言罢,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

统太郎见状只好答应:“好吧……不管怎样,明天先随我过去。”

“去哪里?”

“去典当月琴。”

第3章 告别金陵

据长崎荷兰商馆日志记载,涉嫌《圣经》一案的唐船于1644年9月16日驶入长崎港,其所属者是郑芝龙。在日志的寥寥数语之中,荷兰人丝毫不掩饰他们对这起案件的窃喜。因为郑家船队是他们的竞争对手,船队从大明直接采购生丝运往长崎的买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荷兰商人在日志里这样记载:他们(涉案唐船的相关者)纷纷表示后悔没在台湾囤货。台湾对外商持友好态度,再加上从大陆往返日本之间的航程是从台湾往返日本的四倍且更加危险。

涉案商船被扣押了足足两个月,直至同年11月18日才得以返航。日志里提及这天有五艘巨型唐船出港。上述日期出自荷兰人的日志,采用公元纪年。若是按照大明或日本采用的农历,涉案商船出港的日期是十月十九。

统太郎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其中一艘船。这类唐船又俗称“泉州船”。泉州府隶下有晋江、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六县,知府在晋江。郑芝龙的家乡南安就在其西北不远处。此时,郑芝龙已接受南明[1]朝廷册封福建总镇。他在晋安的安平镇建筑城池,常驻于此。按计划,统太郎一行将在安平上岸,吉井随阿兰在此处换船前往台湾。

“这艘船经停安平城,从那里上岸,你就离福松不远了。和他久别重逢,你有没有很期待?”在船上,阿兰和统太郎用汉语交谈。尽管有些蹩脚,但他们在唐船上都尽量用汉语交谈。这也是为登岸做些准备。“当年分别时,他不过是个七岁稚童……一转眼都十四载了,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统太郎蹲坐在甲板上道。阿兰没回话。她从方才起一直虚抚着琴弦,眺望远方的琉球群岛。

“福松!”统太郎在心中再度呐喊那熟悉的名字。这呐喊马上就能得到真正的回应了。然而好事多磨,统太郎没能如愿在安平城和好友重逢,只见到了其父郑芝龙。郑芝龙青年时便是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如今他正值龙虎之年,眉目端正的面庞上更是多了一分不怒自威的气势。“福松?噢噢,你指的森?他不叫福松多年了,现在叫森,在南京求学……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严峻。我已派人催他赶紧回福建,恐怕小兄弟你要在寒舍等一阵子了。”郑芝龙用流利的日语道。他接手颜思齐船队之后,曾数度往返日本,顺道还给福松添了个弟弟。

福松七岁到福建后便改名为森。他年纪轻轻便考上生员[1],被推举到南京太学读书,更得南京名士钱谦益赐字大木。他获得“成功”之名要在重返福建之后了。故而,此刻还没有郑成功,只有郑森,字大木。他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却已成婚多年,育有一子。

明太祖朱元璋一统中原,定都南京,传位给皇太孙朱允炆。燕王朱棣夺建文帝位,迁都至他的封地北京。明朝在北京、南京各设“国子监”。之后,在南京保留的机构大都是空壳,只有国子监还是名副其实的太学。能在南京国子监中深造的郑森,毋庸置疑是指日可待的出将入相的人才。

郑森慵懒地倚在国子监的栏杆上,远眺南方。他的好友陈方策也以同样的姿势眺望着:“此美景,果真百看不腻。”

“是啊,只有风光犹在……”郑森答道。

“风光犹在,风光犹在呀……”陈方策重复道,面浮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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