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8)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两人同是血气方刚的弱冠青年,也是敏感细腻的秀才郎。

“‘国破山河在’……我方才翻阅杜甫诗集,随手一翻便是这句。这可不是好兆头。”

“北有鞑子铁蹄将至,南有党争钩心斗角……”陈方策冷哼道。没人能阻止热血青年义愤填膺,正如没人能阻拦明朝走向衰亡。身处这般国将不国的乱世,太学的青年自然义愤填膺。弊政,甚至可以说是暴政,使得大明各地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而起。转眼间数十年已经过去了。起初,起义者鱼龙混杂,很难有大作为。驿卒李自成联合各路势力,将原本的乌合之众塑造成了正规的起义军。这数年来,他的势力逐渐占据了大明版图的西部,对京师虎视眈眈。

如果说李自成的起义军只是内忧,那么北方的后金则是名副其实的外患。女真人在努尔哈赤统率下,于萨尔浒大破明军。

泱泱大明英雄辈出,却无一人能力挽狂澜,解救国家于危难之际。朝廷内部派系复杂、明争暗斗,但凡一人立下显赫战功,都会遭到反对派嫉妒和谋害,不得善终。位极人臣者家破人亡是常事。救国的英雄还未登场,便已经被扼杀在襁褓之中。

然而祸不单行,如此乱世,在位君主又偏偏是大明王朝十六个皇帝里最生性多疑的崇祯。

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李自成率部从山西出征。三月十七,兵临京师城下。走投无路的崇祯皇帝登上紫禁城北面的煤山,以长发覆面,自缢身亡。煤山是一座人造山丘,现名“景山”。崇祯皇帝留下遗诏:“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京师沦陷前,朝廷曾四方求援。抵御八旗铁蹄的猛将吴三桂镇守山海关,得到急报,当即率援军星夜奔赴京师,但随后便传来了京师沦陷的噩耗。然而最让吴三桂震怒的,不是京师失守、君王自缢,而是自己的爱妾陈圆圆被霸占。羞愤让他失去了理智,为了夺回陈圆圆,他不惜乞援于清廷。

吴三桂的乞援对清廷而言无异于天降福音,毕竟清兵再骁勇,也难以攻下山海关这道铜墙铁壁。如今山海关的守将主动打开关门,清军兵不血刃地入关,不费吹灰之力便击溃了李自成主力,入主京师。全族皆兵的女真人早在奉天修造了皇宫,国势渐威。此时在位的是年仅六岁的顺治皇帝,其叔父多尔衮战功赫赫,担任摄政王。

再看南面,噩耗传来,在南京的明朝遗臣就着手择出新帝,以马士英、阮大铖为首的主流派想即刻扶持福王(万历皇帝之孙)登基继位,此举遭到东林党[1]和复社文人[2]的抗议。江南的派系之争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风光不晓人愁,春去秋来,萧萧瑟瑟……”郑森不忍去看那泛黄的树叶,叹道,“鞑子一路西进山西,将李自成赶到了陕西,另一路侵占了山东,南侵迫在眉睫……这紧要关头,朝廷竟在忙于选秀?”陈方策应和着也发出一声叹息。他比郑森更痛心疾首。

“李国辅那阉官去苏杭选秀女,惹得民间人心惶惶。荒谬,荒谬!”郑森皱眉道。

皇帝下旨严禁民间在选秀期间进行婚配:天下美女,当由天子先选。先帝自缢于煤山不到半年,朱由崧新登基便开始搜罗天下美女了,民心与南京弘光政权渐行渐远。

“放眼不是前线战败,就是这等荒谬事,真叫人忍无可忍。”陈方策显得十分焦躁。

“你在家乡苏州可有相好?”郑森话锋一转,问道。

“我在家乡的红颜知己何止数十人?”陈方策自嘲道。

选秀旨意一出,官府会在当地有适龄女子的家宅门上贴一道黄色的封条,以此杜绝民间藏匿女儿。官府未必对家家户户的女眷了如指掌,但邻里就不同了。若某家分明有适龄女眷,宅门上却无黄纸,就是犯了藏匿之罪,告发到官府可获得不菲的赏钱。此等选秀,不仅把寻常有女儿的人家搅得鸡犬不宁,更害得无数少年郎战战兢兢,担忧于失去意中人。

血气方刚的陈方策就是这些少年郎中的一个。哪个少年不想有保家卫国、护得意中人周全的力量呢?既愤慨于国之危难,又无奈于个人境遇的无力,让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

“要不要出去散散心?”郑森问友人。

“我正好心里苦闷,走吧。”陈方策言罢,兀自向前走了;郑森赶紧跟了上去。

“去哪里散心?”

“除了曲中,还能去哪里?”

曲中是秦淮河畔的寻欢街。早在明初,便有富贵院等众多大名鼎鼎的销金窟聚集于此,故而周边又被当地人称作旧院。洪武帝[1]定都南京后,在曲中建十六楼,将官妓安置于此。据明清文人余怀《板桥杂记》所载,此处聚集了无数美妓、歌妓,极尽美貌才华,令世间男子为之倾倒。其中,名妓花魁不仅能歌善舞,还擅长诗词歌赋。

地处曲中的妓院大多在秦淮河沿岸,故又被统称作水楼。

秋日的暮色洒在淡蓝的丝绸帘子上,将屋内染成翠绿。“是啊,解忧非旧院莫属……”郑森笑道。

二人抵达妓院门前,陈方策忽然调侃道:“大木兄,你流连这等寻欢地,怎对得起千里之外在福建的新婚娇妻?”

“新婚娇妻?我已有一子,新从何来?”郑森豁达大笑。

“那,你是否思念自己的骨肉?”

“无一日不思念。”郑森坦然道。

“身世显贵,有家有室,羡煞旁人。”陈方策虽是正经官宦之后,但家世平平,难称富贵,和豪强一方的郑家相比自然是相形见绌。

“唉,不提这个了。”陈方策话锋一转,笑道,“你打算怎样安排少珠?”张少珠是两人经常光顾的名妓,在郑森来南京之前本是陈方策的相好,谁知竟被郑森夺得了佳人芳心。陈方策大度,便退让了。

“难办,我正烦恼。”郑森答道。

“烦恼什么?以你的家世,多娶几房妻妾回去又何妨?你该给她落籍了,莫耽误了人家青春年华。”

“我起初是有此打算的……”

“怎么,你现在改主意了?”

“再三斟酌下,这怕是行不通……少珠必须照料体弱多病的母亲,不可能离开金陵。”

“尽孝道,这是必然,她为何要离开家乡?”陈方策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的话中意,“难道说大木兄要回福建?”

“这些烦心事,改日再聊。不是来解忧消愁的吗?”郑森言罢,推开了半掩的院门。

数声犬吠之后,满脸媚笑的老鸨迎了上来。金陵的妓院都会养一只看门犬,用来告知有客上门。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谈国事,一旦谈论必遭人侧目。郑成功与陈方策二人都是风月场的老手,懂得规矩,熟门熟路地登厅堂、喊姑娘、叫茶围。郑森把玩着酒杯,不禁低声吟诵了几段白乐天的诗作。即便这隔绝乱世的温柔乡也无法让两人纵情酒色,忘却心中烦恼。

“大木公子,今日怎有空来看奴家?”张少珠给郑森斟酒,“大木公子”的称呼方式表明两人不一般的关系。

“时日无多,自然想日日相见。”郑森答道。

“明日你莫邀我,坏了你二人独处。”陈方策冷漠道。好友显然先把归乡之事告知了姑娘。他心里有些不痛快,转念一想,若换作自己也会先向红颜知己倾诉。酒过三巡,众人还未尽兴,郑森却落杯道:“备画舫。”

画舫,顾名思义是以画装饰的小舟。寻欢客和妓女可在画舫上共度良宵。

张少珠唤丫鬟去准备画舫,郑森却语出惊人:“方策,你也随我上船。”

“你这闹的是哪一出?”陈方策猝不及防;只见姑娘面色不变,看来郑森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你说。”

“好吧……”陈方策不再推辞。他猜测,郑森想说的八成是寻欢所里禁忌的国事。

上一篇:提瓦特的探究者 下一篇:返回列表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