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的忒弥斯(76)

作者:快雪 阅读记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窗外的狗叫声和蛙鸣比昨天的旅店吵得多,已经到达无法无天,让人难以静卧的地步。

我的意识与老鬼产生了隔阂,或者说他关闭了我们交流的通道。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已没有像以前那样东碰西撞的莽劲,也没有了抓住能够主导身体时就进行报复的心理。太平静了……在这种情况下,想一些东西能够加快时光的流逝。

老鬼也是这样的吗?

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样,像被困在死尸里却无法安息的灵魂。

有太多事情我想问他,想问冉盛宇究竟是怎样的人?到底做过多少令人发指的事情?对老鬼而言,那个所谓的家算什么?杨禾算什么?风阳算什么?我算……算了吧。

向着老鬼上了锁的交流通道,我絮絮叨叨,无意义地问着。

“你说谜底快要揭开了,到时候我们要以怎样的方式相处呢?倘若我们都能读懂对方拥有的记忆,在彼此的记忆里感同身受,那么……记忆到底属于谁?我?你?还是又出现一个新的谁?”

“身体玄妙恰如宇宙不可测,每一个细胞产生、工作到消亡,和人一样,和星球一样。老鬼,你知道为什么宋唯送我的万花筒画的是梵高的《星空》吗?就是因为我觉得,她画的不是星空,而是鲜活的细胞。”

“讲真的,《星空》算是我最不待见的一幅作品了。它很好,但我是个俗人,必然会被大众对它的评所价影响,从而导致改变对它的看法。太多人喜欢《星空》了,懂的人、不懂的人、装懂的人……哈哈,我不想与他们同流,也不想比较谁的喜欢更加高贵或廉价。喜欢就是喜欢,能称得上喜欢的都是独一无二。只不过我不想把我的独一无二放在众多独一无二中间。”

“没错,冉一嘛,这个‘一’就是要形单影只,就是要被看成怪人。不想让别人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好恶。但是你知道吗?偶尔,偶尔我被发现了真的一面,就会发自内心地想要把真正的感情都说出来,即使我清楚地明白那只是一种冲动。但这份冲动往往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活了。活着的感觉特别好……让人忍不住活了一天,还想再活一天。”

“也许明天不会再活了,可是还有后天呀……后天以后,还有大后天。你怎么知道大后天以后,你就不会再遇到那个让你活一次的瞬间呢?”

“当生活繁冗像鼻涕似的粘了我们一身,就是最容易沾惹灰尘的时候。”

“陈浔、吴家兄妹、刘德胜、父母……他们都会把灰暗的一面转过来。没有人坏到骨子里,只是我运气太差,流鼻涕遇上沙尘暴,还不能用手擦一把。”

“哈哈……老鬼,你恨他们吗?或者说,你恨我吗?我们的记忆交织着,然而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有时候我就会想,要是一直以来住在冉一身体里的就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大家都会活得更好?”

要我自问自答的话,我能一直问下去,可是谈及“谁去谁留”的问题时,我却只想回避。算了,还是静静等着太阳升起来吧。

“砰砰!砰砰!砰砰!”

怎么回事,心跳为什么这么快。快得我想呕吐。

“老鬼?老鬼?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我敲打着通道的门,没有得到回应。

“冉一!开门!冉一!”

“嚓!”

怎么回事……头好痛……咳咳咳咳咳……烟尘中化纤烧焦的味道好浓。

我尽力睁眼却只能把眼皮撑出一条缝,有人踢开门闯了进来,扛起我就往楼下跑。跑的过程中,我后脑像是被砖头砸了一下,几秒钟脑鸣后,我失去了知觉。

……

“唉,冉姐,真不好意思,我哥就是大惊小怪。明明三个人一起来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就得走了。”

“没事,今天你四处走访累了,睡一会儿吧。”

陪尚慕白上了夜班车,老鬼对人家总是冷冷的,甚至好几次不太搭理。尚慕白却好像没察觉老鬼的不耐烦,仍旧把手掌探出窗外,说着宇安的空气好,让她想起以前田野调查去过的村子。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向前看都是隐在路灯残影中黑压压的东倒西歪的脑袋,本该空出的过道上插筷子似地杵着垂头的人,他们脚边的蛇皮口袋鼓鼓囊囊,老鬼说这些人大都是去武名打工或者赶凌晨市集买菜的人。

白天的班车贵,交警查超载查得严。大巴像个气球,过多的人数把它吹得又大又敏感,一颗小石子的外力就能让它产生大颠簸。越困顿的人往往越是容易无法控制地滑向冒险,日日夜夜的窘迫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再无可更改的余地,辛劳与被厌恶如影随形。但人是不会死心的,既然自己过不了好日子,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后代身上。总是妄想着独自把没日没夜的苦吃完,好让小辈过上自己可慕不可及的日子,好像小辈享受便是自己享受了似的。

我抓着车座的安全带,看着蛇皮口袋里冒出头的土豆,我餐桌上常常出现的土豆,也许就是在这样的颠簸与黑暗中送到武名的。

“冉姐,你说命多不公平啊?”

“是。”

尚慕白关了窗,很快,汗臭味就从前面扑了过来,我不清楚她的笑是什么意味,或许是不满老鬼冷漠的态度。她指指那几袋蛇皮口袋,降低了声量用武名的方言腔说:“看,花生。像这样的花生放到武名少说要七块钱一斤。这一袋花生大概三四十公斤,你猜能卖多少钱?”

“五百?”

“不,不不。”尚慕白摇了摇头,淡淡道:“还要抹个零。”

“五十?”

“还得是运气好,也许还卖不完呢。新鲜花生比晒干的要难保存,还会发霉。如果是自己包地一家人种,一亩花生地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

我很震惊。

老鬼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排斥,默默潜水听着我们聊。

“你怎么知道?”

“我做调查当然知道。”尚慕白又打开了窗户,微冷的风卷空我们周遭的污浊空气,“冉姐,你有没有收过花生?”

“没”

“花生一排排成熟以后,人就拿把很矮的小凳子坐在田垄与田垄之间,把花生连叶带根拔出来,然后拔一棵就往后挪一棵。从天不亮下地,要干到天暗得看不见路才能收工。每年八到十月是最繁忙的时候,秋老虎,太阳能烤死人。”

我不认为最后一句话是夸张的修辞。

“我收过几次,都是早上去,不到中午就受不了了。一周下来,两只手烂得连笔都拿不住。收留我们那家人有十多亩花生地,往年收花生的时候,能想到的亲戚全部都得请来。可是我们去的那一年很不巧,他的大哥都被侄子接去城里看病。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人生无常’。”

“他们为什么不请工人?”

“和宇安一样,年轻人少。而且情况更复杂……算了,还是说回这家人吧。”

“嗯。”

“这家人为了抢收,连九岁的小女儿都得下田。小姑娘哭着喊着,手上还是不能停。洗手的时候,血就混着泥巴水往下淌。她妈妈帮她洗手上药的时候,一边洗一边说‘你还敢不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就一辈子干这个’。冉姐你说,我们凭什么,凭什么能活得那么轻松?”

尚慕白将目光放到前方黑压压的头顶,无奈笑道:“他们,凭什么要这么辛苦,而且一辈子都要这么辛苦?他们的小孩儿读出书来又能怎么样?到了城市里,他们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的韭菜。从前承载着他们荣耀的事物在这套规则里毫无用处,从前他们习惯了的评价体系与工作上的天差地别。到时候他们才会明白这场骗局,可是一切都晚了。他们是从家乡走出去的读书人,承载着家乡人的欲望。他们没有退路,未来也一眼能看到头。”

上一篇:失控隐秘 下一篇:合租的租客

同类小说推荐: